▌敬一丹著
从认识溪水入江,到认识溪水之源,相隔了30年。
1994年走三峡,以为只是看大江风景,没想到,半路上去一条溪。这就是从神农架流出的神农溪。
我们从三峡的“西陵”号大船下来,乘小轮船到神农溪入江口。从大江,去小溪,这感觉挺有意思的。
我张望着,溪水缓缓流向长江,目光逆流而上,从那小溪里划出几条小船,船上各有六位船工,船老大、船老二、船老三……后来知道他们也是纤夫。
我们的船老大中等个儿,眼神、动作都很沉着;船老二稍高,年轻,嗓子很亮,会唱歌;船老幺,也就是十六七岁的大男孩。六位船工极其默契,极其敏捷。
我们的船溯流而上,水越来越清澈,水不深,能清晰地见到水底圆圆的鹅卵石,溪水两边是幽幽青山。
在一个河滩开阔的地方,逆流行舟显得吃力了,四位船工跳下船,直奔河岸,他们的肩上背着绳索。
纤夫,我神往已久的纤夫出现了!
想起很多纤夫的画面,此刻纤夫就在眼前。他们几乎都是赤膊,晒得黑黑的,皮肤亮亮的,肌肉有力,身手矫健。纤绳连着我们的豆角船,这船长长的,有翘起来的角,像一根豆角。
瞬间,一个愿望强烈起来,我要当一回纤夫。没有和同伴商量,脱了鞋,“通”地跳下水,我也拉起了纤绳。我穿着短袖T恤、沙滩短裤,这一身打扮在水里自如方便,双腿浸在清凉干净的河水里,双脚踩着圆圆的鹅卵石,走一步溅起一片浪花,感觉好极了。
船上每个人都在纤夫的肩上,我肩上的纤绳让我感受着力度,走了几步就有点跟不上了,不是身体无力,而是脚上无力,一看,人家纤夫是穿了草鞋的,确切地说,是布条编的鞋,而我光着脚,硌得慌,怎么也跟不上纤夫。
纤夫们倾斜着身子,很有力度、很有节奏地走在河滩上,忽然他们唱起了号子,那音调悠长婉转,有力又富于变化,不像北方号子那么粗犷,就像唱歌似的。只可惜没有带录音机,没能把那号子录下来。
《纤夫的爱》,也许就是以这种音乐为素材创作的:妹妹你坐船头,哥哥在岸上走。
这样的旋律在耳边响起。
水随山势,转来转去,我实在是跟不上纤夫,只好上了船。对我们的惊叹和折腾,纤夫毫不在意,他们走他们的,唱他们的。
到了一片宽阔河滩,大家下船,嘻嘻哈哈玩水,寻寻觅觅捡石子,纤夫们坐下来休息,我和他们聊天,他们说,凌晨三点就起床了,挣这份钱养家,很辛苦。
返过头来向下漂流的时候,一路轻松,一路歌声,导游唱,纤夫唱,大家唱,对唱,合唱,好不热闹!到了神农溪入江口,大家有些恋恋不舍,我们奔着大江,他们回到小河。
看着船工驾船返航,我想,如果和他们一起溯流而上去神农架,那是什么感觉呢?河水从那里流淌下来,那孕育了美丽神农溪的地方,会是什么样的?
这是1994年,我在神农溪遥望神农架。
2023年,终于来到神农架。
走近和认识神农架,竟然用了漫漫30年。
不容易到达的地方,一眼看不透的地方,往往是有魅力的地方。
我知道,水向哪里流去。那水,形成了神农溪,去了长江。
我是30年前在神农溪当纤夫的时候知道的。(8)